编者按：在一个城市发生灾难之时，那里的人们如何度过？我们记录了疫情期间身在武汉的护士、专车司机、社区医院工作者、电信工程业者在这2020年年初的经历，希望最终这段历史不仅是国家的宏大叙事，而是更多个人的故事组成。
《潜望》 李思谊 采访整理
（2月19日将社区居民送往位于自己家附近的汉口医院进行透析。在5个小时的等待过程中，妻子帮回到家中的刘中建检查防护措施。此照为出行前刘中建妻子所拍）
1.
由于从事的是服务行业，我们平常接触的人相对较多。最早时虽然有乘客在车上讨论“肺炎”，但并未提及其严重性。因为当时说不存在“人传人”可能，所以大家也都未警觉。
平日接单时，我也没采取任何防护措施。家中12岁的儿子，寒假后上了一段时间的小课，也没有采取任何防护措施。
甚至，外省市比我们这些当地人更早产生警惕。一个远方亲戚的儿子当时来武汉出差，这位亲戚打电话问我疫情的严重程度，我还很轻松地说“没事”。
随着疫情的逐渐演变，妻子提醒我这次肺炎可能会传染，劝我出车时戴上口罩。我虽然在车上放了一个口罩，但出车接单时从来没戴过。毕竟大家都没戴口罩，自己一个人戴口罩，有些奇怪。
直到1月21日钟南山院士说该病毒具有在人与人之间传染的可能性，大家的“弦”一下就崩起来了。外界感知到这种形势的紧张，就是满大街的人突然开始戴口罩。
接着而来的是口罩瞬间脱销。钟院士发言次日，由于出车比较早，7点30分我在小区旁边的药店买了100个口罩，到下午再问时已一售而空，也就半天时间而已。
印象最深的一次，是“小年”时从古田路到傅家坡汽车客运站的一单。一位男乘客上车后说，“赶快！我们到傅家坡长途车站。”话语中能听出他的急促。他当时说，新型冠状病毒一旦蔓延，武汉市的交通可能会封闭。原计划当天中午的公司年夜饭已经取消，外地同事都在往家赶。
那段时间我还是每天继续出车，明显感觉到机场、码头等“三站一场”的单量陡增。直到23日凌晨“武汉封城”。
事实上，22日下午我还接了一个“预约单”，从东西湖到机场。23号早晨起床时，我收到了乘客取消订单的提示，当时还有些纳闷。后来一看新闻才知道，自23日10点起武汉水陆空公共交通全部暂停运营。
24日鼠年除夕，滴滴武汉网约车公司经理在微信群中号召，各个社区正在招募志愿者，其中包括运输保障职能志愿者，大家可以先报名登记。
我想了想，决定还是跟妻子商量一下比较稳妥。她特别支持我，“出了事总得有人冲在前面，大家都往后面退的话，这不就完了吗？”
于是，我成了公司第一个报名志愿者的滴滴网约车司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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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.
26号中午，我们到武昌白沙洲小桔租车的线下点进行正式线上报名，当时现场报名的滴滴司机300多名。大家领取了口罩、护目镜、手套和防护服等防护物资，我和其他三名同事被分配到了武锅社区。
武锅社区的地理位置比较偏，位于武昌中南丁字桥，总建筑面积2600平方米，总占地面积1200平方米。除过一部分拆迁重建外，现在有两栋18层的住宅楼，每层6户，约有216户住户。
我们4个人的主要任务是，为社区居民提供日常出行服务。如：接送老人去医院做定时透析、帮助居民买菜、帮助居民处理一些急事。我被推荐为小组长，还承担了社区管理人员、司机与社区居民之间的任务协调工作。
社区居民的出行主要分为两类：一类是如社区中固定时间去医院透析复查，一类是突发事件。前者我们会提前安排好固定接送；后者是社区统一安排任务，我来帮助协调司机。
（刘中建制定的出车单，每位志愿者司机出车时必须先填写出车单）
为了做好防护工作，社区书记张丹要求出行居民：用车必须提前一天预约；只提供点对点接送，从A点到B点再到A点，中途不能交叉停留，以降低感染的可能性。
社区对我们司机的纪律是，上车之前对乘客测量体温，进行消毒之后上车，办完事后下车时再次对乘客进行测量体温，对人车进行消毒。
刚开始有的居民并不知道我们提供的是免费服务，还曾试图付钱给我们。湖北电视台的一个女业主有次用车，快下车的时候问我，“师傅，多少钱？” 我告诉她我们提供的是免费服务，她连声称赞。
还有，一位老妻子带女儿去汉口精神卫生中心医院买药。她可能知道我们提供的是免费服务，回程时突然将一张100块钱丢到了前排副驾驶座位上说，“师傅，充点话费去。”我立即将钱还回去，告诉她如果还有预约，同样是免费的。老妻子见我执意不收，又掏出随身装着的糖果塞给我。
当然，也有一些居民对我们的工作不太理解。
免费出行服务主要针对行动不便的老年人、紧急事件或者家庭条件不好没有私家车的居民。当时，还未限制社会车辆出行，有的居民有私家车可以满足出行需求的，社区不鼓励他们使用免费服务。
一天，一位年轻女业主来到社区办公室找张丹书记要求用车。张丹应该是知道她家有车，就问她有没有车，为什么不开自己的车。她直接反问张丹，“我用自己车，你们这个车放在这里干什么？那不是个摆设吗？”然后气呼呼地走了。
也有居民，行程中违反规定，会提出到达几个地方的要求。虽然有纪律在先，但出车后对方就软硬兼施，一直从事服务行业的职业习惯，可能让我潜意识里很难去拒绝别人。但张丹知道也会出于保护责怪我们，“你们也是不怕，你们去的地方越多，感染的几率就会越大。”
曾经有个男业主当时的用车要求是去医院为父亲买药；买完药后告诉我忘记拿卧床病人的医用垫片，要求去东湖景园拿垫子；拿完垫子上车后，以垫子数量不够为由要求去药店买垫子；买完垫子后，又要求送他到养老院；从养老院出来上车后，很像领导的口吻说了句，“今天就到这里，我们回社区。”
但后来想想，我们在这里的初衷就是为社区居民服务，如果能够让他们满意，这些天我们工作的意义也就达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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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.
武锅社区目前也有确诊的病例，经常有人会问我害怕不害怕。其实，担心害怕是肯定的，人都是血肉之躯，我也不是天生的免疫者，也有被感染的可能。所以在工作时我们尽量做好防护，这也是目前唯一可以将风险降到最低的手段。因为你根本无法辨别谁是感染者，谁不是感染者。
好的一点是，2月17日晚武汉各个小区启动了24小时封闭管理后，降低了大家感染的可能性。18日当天，社区内所有确诊病人、疑似病人和密切接触者，该到方舱的到方舱、该到医院的到医院。一定程度上，我们的精神也会放松一些，毕竟自己的工作环境相比之前变得更加安全。
但是，大家的工作状态却并没有放松，因为我们的任务变得更重，比之前更紧张。以前居民们还可以自己出去买菜、买药，现在必须全部通过微信和网络，志愿者帮助运输分配。
将团购的蔬菜从团购点运回来、到街道办领取分配给社区的生活物资和蔬菜、运输一些企业与社会的捐赠……仅蔬菜一项看，最初一天运1-2份，如今每天运输10多份。以前尤其是老人们还可以自行买药，如今都是志愿者帮助他们来统一购买。
体现在数据上，我们4辆车每天的出行任务大约为10个，对小区人员与车辆进出加强管理后，增加至30个左右，较之前增加了两倍。
虽然我们的在社区的工作主要是接送居民服务为主，但有时我们也会协助社区居委会做一些其他力所能及的事情。
74栋14楼的一位独居老人家，由于上周下雪时刮风，导致窗外雨阳棚仅剩一颗螺丝固定，随时都有掉落砸到行人与车辆的可能。我和另一名滴滴司机彭师傅，想尽各种办法，后来他们拽着我，用木杆自制的钩子将悬在空中的雨阳棚拆卸。
（社区志愿者正在帮助武锅社区74栋14楼的一位老人拆除雨阳棚）
当天晚上回家后，我跟妻子分享这件事。虽然的确有点危险，但是我觉得当天很开心。不仅仅是因为张丹书记在微信群里发了表扬信，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有价值的事。
小区实行封闭式管理之后，一大早两个50多岁的老先生在社区办公室吵嚷起来，要求出门买药，“凭什么不能出去买药？你们这不是要我们死吗？这药都是救命的药……”
“的确原来是可以随便进出，但是现在规定不能随便出入。如果出去，感染的几率就会增大；万一你已经携带了病毒，会感染给其他更多的人。”我告诉特闷，可以在社区微信群里登记，社区会派人买好后送来。两位老人虽然执拗，但在我们的耐心劝说下，最终还是放弃了自行出门的念头。
担心疫情传染的恐惧心理，加之大家的出行受限，“封城”已经一个月，人的情绪会变得更加焦躁，也更容易与他人发生冲撞。这也是让我感触最深的地方：做社区工作一定要有情怀。如果缺少半点情怀，任何一个点都能够触动自身烦躁的底线。
4.
一个月以来，每天早晚徘徊在汉口与武昌之间，从家到武锅社区15公里的距离。2月1日时，滴滴向我颁发了“抗疫先锋”的奖章。这也是我从事滴滴网约车司机以来，除去5星车主与提前升级优享外的又一荣誉，然而它的意义却非同寻常。
当然，志愿者工作也离不开妻子的支持。在社区做志愿者的这段时间，妻子每天会给我发条微信，“【每天一啰嗦】做好防护，安全回家。”她本身性格也属于积极阳光的那种，这一点对我的鼓励非常大。
由于疫情这段时间妻子没有上班，每天我一回到家，妻子就像触到开关一样，立即起身对我里里外外进行“消毒”：洗脸、洗手、漱口、换衣服……我当时跟她开玩笑说，“就差拿个酒精桶把我泡上了。”
儿子12岁了，对于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，说教的意义已经不大。我觉得这个时候更需要以身作则，用行动去做好榜样。你觉得志愿者这件事是有意义的，你就会特别认真投入，你不会去想累不累，受什么委屈。
我们父子间，更像是朋友的关系。每天回家后，我们会互相分享当天看到的或发生的逸闻趣事。我会分享我在社区做的一些事情，他也会讲述他当天看到的新闻。
他当时问我为什么要去做志愿者，我说，全国人民都在帮助武汉人，武汉人自己没有理由不帮助自己。儿子也很懂事。以前早晨接单前，我会把早点准备好，虽然他可能不需要，但是我觉得作为父亲该多照顾孩子一点是一点。自从到社区做志愿者之后，早晨7点就要出门，儿子直接说，“爸爸，你快去吧，不用担心我，我自己会做。”从这一点可以看出，关键时候，他会勇于去承担，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，但这也是一种成长。
有一天，他们老师布置了一篇《逆行者……》的作文题目。他说，逆行者最伟大，准备写写我的故事。我对他说，与一线医务人员相比，我所做的真的太微不足道。我建议儿子将作文的主人公改为武汉市金银潭医院院长张定宇。
